卖忆人

曾刊登于《学海周刊·后浪坊》

一

你手里拿着一本书。那应该是一本书，尽管里边并非是市面上的印刷字体而是令人怀念的手写文字。一叠写满文字的稿纸钉成一本书，封面是怀旧的茶色字张，用整齐的笔体写下《卖忆人》三个大字。

是的，你手上拿着一本书。里头的内容七零八落。作者似乎不打算把这小说连贯起来，而是将一个个虎头蛇尾的故事整理好，钉成一本书。然后它见证无数历史后，被寂寞过头的猫儿从别处叼到这儿，和你相遇。

你大略翻了一下这部小说。黑色墨水，字体优美有力，但书页的边缘已泛黄。你翻开了第一页，坐在马路旁，专心阅读。
 

 “卖忆人顾名思义，就是卖记忆的人——不，正确来说他卖的是回忆。人活得越久，累积的回忆越多，但许多回忆也随着时间的洪流流逝。我们忘记的回忆，卖忆人会帶你找回。到底你曾经思念什么、忘记什么，全都在卖忆人那破旧的口袋里。

卖忆人总是戴着一顶黑色的绅士帽，帽子的中央有一个绿色的、像是动物一样的徽标。他身穿白色直线衬衫，搭配一条黑色领带，下半身则是黑色长裤及皮鞋。长及膝盖的黑色外套在他走路时扬起，宛如十九世纪西方的绅士服。他额前杂乱的头发及过大的帽子遮掩了他的眼睛。皮肤是毫无血色的象牙白。至于他的年龄，已无从考究。

卖忆人悄悄地来到某一个城市。在唤醒居民们的记忆后，悄悄离去。他贩卖记忆，但是不求回报，至少没听说和他买记忆的人曾给他金钱，或是其他形式的帮忙。他如何贩卖回忆……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《卖忆人》第一页”

下起雨了。最近总是下雨，家乡那儿甚至淹水了。你把书合起，将它小心翼翼地藏在外套里，逃离这滂沱大雨，消失在街头的另一端。

二

听说最近来了一个怪人。

他戴着黑色的绅士帽，穿着长及膝盖的黑色外套，凌乱的头发和帽子遮掩了他的眼睛。据说，他大肆吹嘘，说他能贩卖记忆。

贩卖记忆？坊间的妇女开始谈论这事情，并且对怪人品头论足。也难怪她们如此，这城市终日被水泥高楼包围，她们无法看见更广阔的天空。而怪人突然闯入她们居住已久的城市，让她们有了新鲜的东西可以谈论吧。

不过多亏她们，你才可以知道这怪人的居住地方。

是的，你打算去寻找那怪人。但是你没有，你打消了念头。

那是因为，在途中，就在那个你发现《卖忆人》的地方，你遇见了糜。

糜是你在这里认识的第一个朋友。他是一名开朗的男生。在你只身来到这座之前听都没听过的城市时，糜是第一个伸出手，帮助你的人。你很快和他成了朋友。糜是另一个异乡人，所以你们特别投缘。

怎么了？你打算和他打招呼时，突然发觉他脸色苍白，走路时那瘦弱的身体摇摇欲坠。于是你关心地问。怎么了？

你尝试扶着他。但你的手还没碰到他的衣服，就被他粗暴地拍掉。你错愕地抬起头，望进糜那散乱、充满戾气的黑色眼眸。那是你不曾在糜身上见过的眼神。糜总是开朗地，偶尔生气、伤心，但却不曾如此慌张且暴力。

他瞪着你。你下意识地后退一步，叫了他一声。糜。他似乎镇定下来，呼吸不再急促，然后用沙哑的声音唤你。

嗯。你怎么了？你再次问。

他苦笑，然后开始说起那电影情节般的故事。糜的故事。

糜患有失忆症。那是在一次的车祸所残留的后遗症。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、朋友甚至父母。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份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。我很痛苦。糜露出迷茫的神色。你于是想起有一次无意间问起糜的父母，他也是露出同样的神情。

所以我找了卖忆人。他开口。你猛然抬起眼，屏住呼吸聆听关于卖忆人的一切。

他帮我找回我的记忆了。啊原来我也是有父母的。我父母是如此温柔，他们会陪我到游乐园游玩，会陪我温习功课，和我谈心事。我也有朋友哦，有很多很多的朋友。丽她虽然总是和我顶嘴，却很了解我；游呢则是优异生呢，我们都靠他的补习才可以拿好成绩。对了，我有一个很可爱的女朋友呢。她呀总是粘着我，动不动就哭地麻烦死了。

你望着糜滔滔不绝地讲起往事，脸上绽放幸福的笑容，沉溺在失而复得的回忆里。先前的戾气和慌乱都像海市蜃楼般消失。

太好了呢，你说。你总算找回你的记忆了。

糜突然停下那不停蠕动的嘴巴，然后低下头。你看不见他的表情。你正想问他怎么了，他却忽然说，是啊。太好了。找回记忆真好。

然后他和你告别，离开你的视线。

你已无心考察关于卖忆人的一切。糜的反应使你担心。于是你回到宿舍。正烦恼不知如何消耗这一整个下午的时间时，茶色书皮，镶着三个大字的书映入你眼眸中。

“卖忆人为他们带来幸福。他们总算想起了以前幸福的时光，不再为那庞大的财产反目成仇。卖忆人被视为英雄。他曾经阻止了某一国王发动战争——那是因为卖忆人唤起了国王温柔的记忆。卖忆人曾经如此风光，被大家视为神一样膜拜。但是没有人记得他。他最后的结果总是被赶出城外，因为……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——《卖忆人》第五十四页”

这是结尾了。你再也找不到下一张纸。你忽然感到心寒。为这没有结局的书及糜那充满戾气的眼神感到心寒。你有种不祥的预感，似乎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在糜——不，发生在这城市身上。因为卖忆人。

三

你的预感不曾如此准确。隔天便传来消息，说糜因为殴打卖忆人而被逮捕。

你是如此震惊。糜是一位绅士，他尊敬女性，对大家都十分客气礼貌，人缘极好。然而这样的糜竟然……你连忙跑到警局，打算询问糜事情的经过。

糜疯了。他变得如此歇斯底里以至你必须和他隔着一堵玻璃谈话。在他嘶吼的片语中，你勉强拼凑了事情的真相。

糜在想起他幸福时光的同时，那痛苦的回忆也愈来愈清晰，占据了他整个脑海。

父母的忙碌及忽视，最终导致家庭破碎；朋友和女朋友的背叛；学业工作上的失败；自卑最终化为愤怒，直到最后……

我伤了他们。咦？你一时无法了解糜所说的话，抬起头看着糜那曾经柔顺的头发如今杂乱地披在他脸上。

我伤了他们。我的父母和朋友。不，他们已经不是我的朋友了。他们如此对待我，我当然要报复啊。你知道吗，鲜血很温暖哦，热热的。然后啊他们的尖叫声是如此难听，真是的，乖乖把嘴巴闭上嘛，就是有他们那张恶毒的嘴巴才会吵架的，他们真是不知悔改啊。

糜的眼神又露出戾气，和兴奋。他已经不正常了。你开始意识到这点。

为什么我要想起这些东西？都是卖忆人害的！我明明可以幸福地过完一生，为什么我要想起这些记忆？我现在明明很受欢迎啊，但是脑中一直浮现父母和朋友那染红的脸庞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？

你看着糜。他用被水稀释了的眼神怨恨地看着你。你知道他把你误认为卖忆人。他忽然站起来，用拳头疯狂地敲打玻璃，然后被警察制止。在门关上之前，你看见地板上流了一地悔恨。

或许那故事的结尾是这样的。在回宿舍的途中，你想。

“他最后的结果总是被赶出城外，因为人们在忆起幸福的同时，痛苦也会随之而来。人们无法接受痛苦的记忆，于是宁愿放弃曾经拥有的回忆。人，原本就是如此脆弱的生物。”

四

卖忆人被赶出城外了。续糜后断断续续有几个人也找了卖忆人，而最后都和糜落得几乎一样的下场。于是卖忆人不被这里的居民欢迎也是理所当然的，没有谁会喜欢害得自己的亲友变得疯癫的人。

在卖忆人关上门，拖着行李走出他居住的房子时，你叫住了他。

他回头，走向你。他和你的距离如此接近，然后你看清楚了他那顶帽子上绿色的徽标，是一只猫。绿色的猫。

你要买回忆？卖忆人开口，咧嘴露出一口烂黄牙。

你咽了咽口水，想起糜那疯狂的样子。不，不是的，我有事情要问你。

卖忆人“啧”了一声，然后头也没回地走了。你拼命地阻止他，却赶不上他的脚步。最后你跌坐在马路旁，看着他黑色的外套消失在路口。

五

糜被释放了。几乎没有人记得他为什么被逮捕。然后他又恢复了绅士的模样，温柔地对待大家。一切都恢复正常。

没有人记得卖忆人的出现。

你在房租婆那儿听说有猫溜进你宿舍的房间。绿色的猫。还叼走了一本书。

真的呀，一本茶色的书，上面写着“卖”什么的，你回去查看书有没有不见。房租婆用夸张的语气和同样夸张的手势示意你回房检查。你挂着礼貌的微笑，谢谢她的告知，然后回房。

 

但你清楚地记得你从没有过这样的一本书。

是不是房租婆又再想什么主意作弄我了？你皱眉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后记

一名白种小孩无意间捡起一张纸。那是一张稿纸，上面用黑色的墨笔写下一个又一个的方块字，字体优美有力。

“卖忆人是个寂寞的人。因为没有人记得他的存在。尽管曾被崇拜、殴打，甚至被当作通缉犯，但一旦他被赶出城后，他将会被渐渐遗忘。或许他卖记忆的目的，就是为了让别人记住他。当别人向他卖记忆的时候，他会那么说：‘我可以帮助你，但是你要记得我，永远要记得我卖忆人，否则你的记忆将会再次消失’。

他是异乡人，从一个城市移动到另一个城市。把城市弄得翻天覆地后，便黯然离开。他没有一个栖身之所，所以他才会选择贩卖回忆吧。这是唯一，让别人永远记住自己的方式。

——《卖忆人》第六十页”

小孩对稿纸产生莫大的兴趣。他决定去询问父母，看是否能将这些古怪的符号转变成文字。然后，小孩上了中文课。就在小孩参加中文课程的隔天，一位戴着黑色绅士帽，穿着黑色长外套的怪人来到他居住的城市。